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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2章（第3页）

海因回过神来，由衷地为这种命运感到悲哀。他努力避开那些固执的机械狗，它们至今仍以为主人迷路了，兜兜转转，在每次充满电后寻找对方的身影。他清楚，他绝不会让默尔斯面临如此境地，他也再无摆脱对方的余地。

到家时，他才听说城里的电路需要大规模检修。隔壁的太太严肃地告诫，过几天会停电，放在冰箱里的食物要及时清理出来，才不会发臭。他没太在意，从瓶子里取出那对机械义眼，擦干保养液后塞入充电口，大约一天时间就可以充满。这东西消耗不大，也只在他清醒着的时候才运作，但海因不打算马上戴回去。

通讯器里依旧没有回复，他终于回忆起默尔斯挑选的头像，那是一种春天才开放的野花，有几次他们散步到河岸附近，靠在栏杆边往下看，一簇簇白色就在水边轻快地摇曳。机器人对美丽的判断源自程序中的各项算法，但默尔斯说喜欢那些花的时候，它的口吻中只存在单纯的欢喜。海因倒是养过花，在阳台上，后来换成了不必照顾、不会凋谢的电子满天星，插在花瓶，只要充电就能持续地发光。

比起没有生活情趣的他，默尔斯更像人，感情丰富，思维活跃，大概因为是被海因唤醒的，它几乎不设防，在他面前完全表现出这一面。正因如此他们的关系长期没有进展，海因把它当作孩子、同伴和喋喋不休的管家，就是没考虑过“伴侣”这一角色。

戴着猫面具的女孩意外看穿了他的内心，真是一个怪人，竟然对机器产生了不可或缺的依赖感。默尔斯的外观并不像旧时代风靡的机器人，不够好看，不够精致，虽然当时许多人的择偶观念改变得很彻底，和模仿人类的、模仿牲畜的、甚至模仿诡异怪物形态的机器人都能作伴，但放在现在的社会环境，它的躯体似乎没什么能够激起这种感情的特点。

海因坐在有点乱的沙发上喝营养剂，那盘爱情电影的复制仍放在柜子里，随时可以回放，先前他的兴趣都来自于里面的机器人角色，但此刻记忆尤深的反而是女主角决定私奔前那句“我爱你，所以我愿意”。

默尔斯离开的时候不发一言，无论他怎么梳理记忆，挖掘里面的细节，它还是沉默地转过身，像马上就会回来，所以不必告别。他以为对方太狠心，但朋友买来的最新扫描组件的结果，令他对这种行为有了更深层的理解。他怔怔地坐在那里，过了一会，才想起应该采购一些不用低温保存的罐头食物。

市政部门在停电前加紧对城市的清理工作，充电桩附近的机械狗都被赶走了，街上总能传来清洁工的声音，八条爪子没有一刻是停下来的。海因收拾了不少垃圾，放在门边，机器人迅速靠近，在他脚边把那些东西扫入腹部下方的空间。他忽然转过头，刚才似乎有被紧盯着的错觉，没有机械义眼的配合，其他感官反倒变得更敏锐了。

他默契地收回了探究的欲望。

默尔斯曾经渴望让自己和八爪鱼形态的底盘结合在一起，从而放弃笨重且圆润的移动方式，海因觉得没准在更久之前，它就生出了削弱这副外表带来的亲切感的想法。他之所以如此紧张，除了抗拒对方的不辞而别，当中也夹杂着无法相认的恐惧，即便他确信自己会毫无阻碍地接受变了其他模样的默尔斯。

他的默尔斯。

黑夜和深海在某种程度上是双生子，同样黑暗，像从体内涌出的东西，植根于人类最深层的恐惧。虽然失去了视力，但海因知道何时开始停电了，整个城区有一瞬间的嘈杂，随即便都是不约而同的寂静了。没有炽光灯，没有七彩斑斓的霓虹，仿佛入睡了一般，微妙的氛围向四面八方扩散，变成一片虚无，使春夜的凉意又增添了几分。

海因听到了自己走过客厅的声音，时钟发出郑重的滴答声，提示已是凌晨。厨房的门有点坏了，推开后不自觉往回弹，咖啡在壶里慢慢沸腾，慢慢冷却。他感觉雾气覆盖在脸上，许久，这种错觉才悄然退去，剩下口中苦涩的液体。手指不自觉划过杯壁，为了工作方便而留长的指甲和玻璃接触，碰撞出略显尖锐的响动。

他下意识将所有动静捕捉到感官，犹如张开一片大网，或者像清洁工伸展出的纤细的腿，没有东西会逃过去。

“默尔斯？”海因脱口而出。

刚才他毫不怀疑地转过头，然后放下杯子，双手紧挨着墙面，一路摸索，模仿还不会流畅走路的婴孩，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。可他清楚地记得，从料理台到门口，是一段空荡荡的直路，瓷砖很轻，任何人走过的声音都会被放大。他觉得那是默尔斯的试探，于是再次重复堪称哀婉的呼唤：“默尔斯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