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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5岁的姜山蜷缩在圆明园废墟的断壁后,鼻尖萦绕着木料燃烧后的焦糊味,混着泥土里渗出的血腥气。三天前,父亲拉着他的手往园外冲时,背上中了一枪,温热的血溅在他脸上,最后只来得及说一句“记住方位”;兄长为了护他钻进假山密道,回头时被刺刀挑中,那句没说完的“躲好”,成了姜山耳边反复回响的余音。
他天生异于常人。五岁那年夏夜,他指着院中的老槐树说“树后有个穿蓝布衫的爷爷”,母亲吓得捂住他的嘴,父亲却沉默半晌,开始教他读《易经》。那些旁人看来晦涩的卦象,在他眼里像流动的画面——乾为天,是父亲脊梁挺直的模样;坤为地,是母亲藏起眼泪时握紧的拳头。开了天眼的他,能看见常人看不到的气:活人的气是暖黄的,像跳动的烛火;逝去的气是浅灰的,会慢慢融进土地。可此刻,圆明园里的气是一片浑浊的黑红,像被打翻的墨汁,呛得他眼睛发疼。
昨夜子时,他依着父亲教的法子起卦,得“地火明夷”,光明受损,艰难在前。可卦象的夹缝里,他分明看见一丝微弱的青光,从西洋楼的方向飘来。那是父亲藏在大水法石雕后的一箱古籍,是兄长曾说“比命还重”的东西。
天快亮时,远处传来联军的脚步声。姜山屏住呼吸,指尖在掌心快速推演方位。他知道,那些洋人眼里只有金银珠宝,看不懂青铜器上的铭文,更不会在意泛黄的纸卷。但他必须去,不是为了报仇——15岁的他还握不动刀——是为了父亲临终前看他的眼神,为了兄长倒下时望向密道入口的方向。
他贴着断墙移动,脚下的碎瓷片硌得生疼,却比不上心口的清明。天眼所见的气团里,那些晃动的洋红色气焰(那是贪婪的颜色)正慢慢散去,而那缕青光,还在石雕后稳稳地亮着。就像《易经》里说的,“明两作,离,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”,哪怕只剩一点光,也要接下去。
姜山深吸一口气,像只敏捷的猫,钻进了大水法的阴影里。
姜山不知道,他心口那枚自幼佩戴的墨玉坠子里,藏着玄清道长百年的功力。那是道长圆寂前,以毕生修为凝出的一缕清气,借着襁褓中的他啼哭时吸入的一口气,悄无声息地融进了血脉——道长算到百年后有此一劫,早早就为这脉能“通天地、识阴阳”的后人备下了护持。此刻他贴着断墙奔跑时,体内那股莫名的轻盈,避开流弹时的本能反应,甚至推演卦象时格外清晰的思路,都不是少年人的天赋,而是那股内力在暗中托举。
他只顾着把眼前的一切刻进心里:西洋楼石柱上被炮火炸出的裂痕,像《易经》里“爻”的断裂;海晏堂前残破的十二生肖兽首,在他眼里是地支错位的乱象;还有那些被践踏的古籍散页,上面的字迹在火光中蜷曲,像垂死的魂灵。他不知道,这些碎片般的记忆,将来会在他血脉里生根——玄清道长早就算准,这孩子不仅要活下来,更要做“记忆的容器”,把火烧不掉的文明根骨,一点点拼凑起来。
更不知道的是,他贴身藏在棉衫夹层里的七片龟甲,远比他想的更重。那不是普通的占卜龟甲,而是商周时期传下的灵物:三片背甲刻着《连山》的“艮为山”之秘,藏着山川地理的脉络;两片腹甲记着《归藏》的“坤为地”之要,含着万物归藏的玄机;最后两片甲桥,竟隐有《易经》未传世的“中天”卦象,是玄清道长耗尽半生才从古籍残卷里对出的真义。
昨夜他摸黑从密道爬出时,下意识将龟甲按在胸口,指尖触到甲片上凹凸的纹路,忽然想起父亲说过“龟甲能镇魂”。那时他只当是安慰,却没察觉七片龟甲在他掌心微微发烫,将周围弥散的戾气挡在了三尺之外——那是玄清道长的功力与龟甲灵韵相契,在替他护持。
此刻他蹲在澹泊宁静殿的残基后,借着晨光翻看龟甲。甲片上的刻痕在他眼里忽然活了过来,连山的卦象顺着他的视线,在废墟上勾勒出曾经的亭台方位;归藏的纹路漫过他的指尖,像母亲曾梳过他头发的手。他只当是天眼所见的异象,却不知这是玄清道长布下的局:让他在劫难中亲眼见证兴衰,让龟甲在他手中慢慢苏醒,终有一日,能让那些被战火掩埋的真义,顺着他的血脉重新流淌。
远处传来联军搬运文物的喧嚣,姜山迅速将龟甲裹进油布,塞进石缝。他拍了拍手上的灰,眼里映着残阳下的断壁,忽然想起《易经》里的“天行健”。他还不懂什么是使命,只知道这些甲片不能丢,父亲兄长的话不能忘,就像道长当年在他梦里留下的那句低语(他只当是童稚幻听):“薪火不灭,文脉不绝。”
他转身往更深处走去,脚步比来时稳了些。体内那股无形的力量仍在沉默,像埋在土里的种子,等着合适的时机,破土而出。
姜山攥着那包用油布裹紧的龟甲,一路凭着天眼避开零散的联军,终于摸到了海淀镇外的姜家胡同。离家时父亲在门楣上挂的那串桃木铃,此刻只剩半截断绳,在风里晃出细碎的响,像谁在低声啜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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